2013年11月23日 星期六

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

     1994年在蘇澳一間旅館一同自殺的兩位北一女資優班學生,在遺書中寫下了標題的這段話。他們的死除了讓親朋好友、同學與社會震驚外,究竟為什麼一起自殺與留下這段話則讓許多人玩味。張娟芬回顧了當時諸多報導,形容這過程宛如高手過招,沒有任何人直接提到「女同性戀」,但大家都忙著撇清兩位資優班學生不是「女同性戀」。一些專家對於同性戀的看法或觀點,至今還存在我們社會:「情境式同性戀」、「以後再長大一些就會變回來了」、「國高中階段很容易有親密好友,但不是同性戀」。兩位女學生是不是同性戀,我們無從得知。遺書中留下的這段話,卻讓許許多多的同性戀們想起:身處在這樣的社會中,有些時候感到喘不過氣、無地自容,找不到理解自己的人。
     同性戀們在臺灣活在一個怎麼樣的社會?2010年在屏東車城有兩名高職女學生,以類似1994年兩位北一女學生的方式,在一間民宿裡燒炭自殺。遺書中提到他們兩真心相愛,卻無法得到家人的認同與接納,只好與自己心愛的人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同性相戀或相愛,還是得不到眾人的祝福。不能在眾人的目光面前出現,得小心翼翼地隱藏這身份,如同邱妙津筆下的「鱷魚」—披著人皮的外衣在人類社會裡生活。
     北一女的兩位學生若活下來,今年他們應當是37歲左右。他們也許不見得還會在一起(換了伴侶也說不定)、應當工作了好一陣子、照顧爸媽的同時,也許想著自己的未來會由誰來照顧。37歲的他們,還會覺得這社會生存的本質不適合他們嗎?也許會,當他們有相愛的伴侶,卻不能公然在街上牽起另一半的手或親密的擁抱。當他們其中有一人因故受傷在醫院,需要簽署同意書時,發現自己卻無法為朝夕相處的另一半做決定。更有可能,他們想要結婚時,發現無「法」結婚,更遑論申請青年成家方案來買房(儘管目前的房價早已高得令人難以購屋)。
     同性戀生存在異性戀為標準和優勢的社會中,就像是扛著十公斤的登山後背包,還要一邊與背上什麼行囊都沒有(或者較少)的異性戀者賽跑。既要擔心受怕自己的身份曝光所遭致而來的種種偏見、歧視,二來又得和異性戀跑得一樣好、一樣快(但當你跑得和異性戀一樣快時,社會又說你背上的行囊這麼髒,因此你還是贏得不光彩)。
     同性戀在社會的處境就跟女性在父權的社會作為第二性頗為類似。能夠當男人(或異性戀),就不要當女人(或同性戀)。就算你身為一名優秀的女人或同性戀,表現得很出色,旁人有可能還是會對你說:「可惜你不是男人(或異性戀)。」問題是:當社會透過在體制上優惠異性戀者,排除掉同性戀者的權利時,到底我們要如何確定同性戀必然比異性戀差?同性戀作為性傾向中的一種選擇,從來沒有與異性戀平起平坐。
     小說家陳雪在〈蝴蝶的記號〉裡,以蝴蝶來象徵女同性戀間美好的愛情關係。現實的生活裡,一對對蝴蝶很可能受到強風摧殘而殞落,無法飛起。繼續活著的蝴蝶,如我們,依舊繼續努力地拍著翅膀,期待由我們翅膀所刮起的風,能夠在未來捲起一場更為性別平等的蝴蝶效應吧。


(照片來源:小莫  拍攝於:2013/10/26第十一臺灣同志大遊行)

2013年7月31日 星期三

雖不同意,但可以接受◎林賢修

我常常在聽到類似的對話時,覺得又生氣又好笑,現在同性戀的題目談起來比較不是什麼
禁忌了,有時候幾個人話匣子一開,總有幾句嚴肅的時勢評論:

「那你對同性戀有什麼看法?」

「我啊,我雖然不完全同意同性戀,但是我覺得社會也應該給他們適當的尊重。」

夠開明自由了吧,「尊重」這兩個字,在不同的對話裡可能被「接納」、「諒解」、「空
間」…等等字眼所取代,這些評論的大意不外乎是:第一,我不是同性戀(趕快撇清以免
誤會);第二,我不能同意同性戀(同性戀是他家的事,我才不幹呢!)。

現在大家講話都很有技巧了,要聽真心話並沒有像以前那麼簡單,也不是我多愁善感喜歡
雞蛋裡挑骨頭,但是聽在一個同性戀者的耳朵裡,這類的開明對話,不過讓我更加警覺作
為一個同性戀者的處境艱難罷了。

原來我的存在,我的思慕,我的慾望,我注視路人的眼光,是別人「不能同意」。

我記得在某個扣應節目裡,有一個聽眾義正辭嚴的告訴我說,他不能同意同性戀,我當時
的回答簡單的很:「假如我現在告訴你說,我不能同意異性戀呢?難道這句話聽起來不莫
名其妙嗎?」

如果對不同族群的認知可以這麼跋扈隨便,那麼公然說出「我雖然不同意女人、我雖然不
同意外省人、我雖然不同意山地人、我雖然不同意外國人、黑人、外籍勞工…但我覺得社
會應該給他們適當的尊重」等等之類的評語,也就沒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了,現在大概
沒有人敢說出這麼沒常識的話,但是異性戀者說他們不同意同性戀,卻依舊臉不紅氣不喘

不同意什麼呢,到底是不同意我的人生觀,還是我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恐怕追根究柢
起來,這些人真正不能同意的,還是我親熱的對象的性別吧!教我打從心裡發毛的是,不
能同意同性戀的人,期待同性戀者都只能在理論上搞同性戀,只有冷感、禁慾、無慾的同
性戀者才能得到他們的尊重、諒解、接納。當同性戀者公開的和他們的親密伴侶在街上手
牽手,當同性戀者輕鬆自在的談論他們對同性的愛慕時,這些不同意同性戀的人就緊張起
來了。

我們可以不同意某種言論、看法,卻依舊大大方方的給予異議者發言的機會,讓時間去證
明誰的看法高明,誰的意見最有道理,但是我卻不能想像我們不同意某些族群的存在,卻
一面還呼籲大家給這些族群適當的尊重,這類的尊重不但只是客套話,而且根本上是對同
性戀者的輕蔑。


—收於林賢修(1997)《看見同性戀》。臺北:開心陽光。

2013年2月3日 星期日

從個人到族群,情感到關懷,情慾空間到地域文學:《一隻男人》到《關鍵字:台北》



  隨著台灣同志文學作品的量與日俱增,大多作品仍屬於長、短篇小說、詩句,而同志散文的量則沒有小說來的多,王盛弘於07年誠品書店演講時提到若自己有機會編本台灣同志散文選,凌性傑〈濕樂園〉、陳克華〈我的岀櫃日〉、白先勇〈樹猶如此〉與蔣勳〈我們的愛沒有血緣〉…...等文為他編入此書的首選。但其實從王盛弘所列的書目也可發現,同志散文在台灣尚未興盛起來。然,值得欣慰的是:我們還有王盛弘,一個將同志生命與土地情感聯合書寫的作家。
  偶次在茉莉書店瀏覽時,一本淺藍色的書脊上印著《關鍵字:台北》,想起那陣子在PTT男同志板瀏覽文章時曾看見有人推文寫道:「有王盛弘《關鍵字:台北》的味道。」遂對這本書有了印象,同時也覺得這應該是本不容錯過的同志文學。此書可見王盛弘在對於地景、建築的描摹上有相當純熟的功力在,而值得令人細細玩味是在王盛弘將他原本對於植物的熱愛之情與其自身的同志生活做了連結,將他所見過的某些男人予以某些植物的個性或象徵,抑或將愛人間相處的一些看似平凡的小動作,透過移植花草的形象後,賦予了新的描述樣貌在我們的面前。這樣的筆法無疑需要對於花草植物有相當長時間的經驗相處,同時也需要敏銳的洞察力才能將兩者(花草與同志生活)聯繫。 
  其二,更令我驚豔於《關鍵字:台北》的是:作者將同志生命與台北,這個城市,做了情感上的整合。記得先前不論是朱偉誠老師在課堂上提到,或是由我自己所讀及觀察:同志對於國家或是他所處的地方沒有太大的認同感。國家是因為國家本就不認同同志的存在,常常讓同志們有「失根人」的感覺;所處的地方,引白先勇的孽子中的一句話便可知:「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哩,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不難看出來,早期台灣同志常常沒有一個可以紮根的地方,也難怪白先勇以青春鳥來作類比。可貴的是,王盛弘將他的同志生命史以及他所遊歷的台北連結起來了!在書中我們看見了「公司」、Funky、三溫暖以及健身房,這些我們耳熟能詳(或者我們自己本就常常光顧)的地方,王盛弘將他在這邊所見的人、他所知道曾經發生於這的事情,都寫入了這些場域。從地域文學的觀點,我們可透過自身對於這些場域的了解,搭配上王盛弘極具觀察力的旅人之眼,以及他自身的同志生活,讓這些原本只是文字的場域空間活了起來。個別同志對於空間場域的經歷各自不同,《關鍵字:台北》一書則有些類似拋磚引玉的動作,讓我們在瀏覽王盛弘的同志台北的當下,反思:「那我(們)的同志台北(高雄、台中、台南…等)呢?」是城市建構了同志記憶,而同志記憶才終於得以重鑄了城市阿(註1)!在閱讀完後,每每行走在台北街頭或是經過新公園、紅樓時,我總會抬頭看著建築物,想著王盛弘書寫的故事以及我自己未來或即將在這棟建築物裡,寫下屬於自己的關鍵字。 
  倒序著讀回王盛弘在七年前出版的《一隻男人》,先是發現這兩本書的風格迥異,也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出於同一人之筆。《一隻男人》大多是描述王盛弘與他同志朋友、情人相處的內容為多,也含一些同志朋友常會遇到的課題,例如:向身邊的人出櫃、在喜宴時尷尬的逼婚對話、與家庭成員(尤其父母)時爾緊繃的關係。在《一隻男人》裡,我們看得見王盛弘個人情緒的起起伏伏,讀得到他與不同男人的每一段情感生活(縱然我們不清楚這是事實還是捏造),也讀得到每段感情過後或進行時,他對這段關係的看法以及他如何看待這段同性愛。《一隻男人》看得到王盛弘的血氣方剛,也讀得到他是如何看待每一段與他相戀的男子。 
  倒敘法地來讀這兩本著作,宛如看著王盛弘的同志生命史演進。我們看見了一個同志是如何從一開始對於同志世界的好奇與冒險,對於每段戀情勇敢地嘗試、探索自已角色的排列組合(哥/弟、top/btm/不分)、大辣辣地處理出櫃、逼婚議題、偶爾怪自己為何當同志就要忍受長時間的單身,到對於他所生活的場所開始給予生命、反思每段情感關係是如何讓他成長茁壯、如何解讀同志社會新聞事件。從《一隻男人》到《關鍵字:台北》,王盛弘將他的寫作格局提高到新的層次,從個人情感寫到整個族群的生活樣貌,自己感情的關注到對同志社會事件的關懷,情慾空間到地域文學。慶幸,我們有王盛弘,在為我們的同志散文耕耘。 

(註1)此句改編自〈記憶廣場〉,席慕容。原句為:「是青春建構了記憶,而記憶才終於得以重鑄了青春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