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我與愛滋為伍的生活

不少事情在進大學後慢慢學習、接觸,如社會參與、性別/同志運動,當然愛滋運動也在內。然而,第一次與愛滋的接觸在更早之前…
【那個轟趴的年代】
愛滋開始在台灣爆發的時候,我年紀還小,自然也無法追蹤消息。對愛滋的印象,或者第一次知道愛滋(病)的存在,是在一個很複雜的情形。那是在晚餐的時間,我與爸媽一如往常地圍著餐桌,一邊用餐一邊看晚間七點的電視新聞。「下一則新聞是警方破獲一起男同志轟趴,現場發現…」那時因為好奇什麼是轟趴(home party,這個名詞當時在台灣媒體才剛出現),於是我停下筷子,很認真地看這則新聞。確切的新聞內容當然早已不可回溯,印象深刻留在我腦海的只剩下:裸體的男人們、間斷閃爍的閃光燈以及下方標題斗大的「愛滋病」。當我還驚訝於新聞畫面呈現的男同志轟趴以及愛滋病時,一旁的媽媽搖搖頭後,用筷子指著電視螢幕對我說:「你以後自己要注意,不要像這些人一樣,這樣得病就是活該。」
在這樣一句警惕的話進到我的耳中後,我內心的情緒是複雜的。我從小因為身體先天有殘疾,無法與多數男生有平凡的互動與遊戲,因而與女生有較多接觸與互動。「娘」這一字常常是我的形容詞,而在台灣的教育環境中,較娘(陰柔)的男生的確常常會與「同性戀(同志)」畫上等號。當時的我也的確是有對於自己的性傾向有所動搖,因此當聽到母親這樣的一句話時,浮在我心中的是許多不安與恐懼。「這些男同志得了愛滋,那我以後如果是男同志,那我不就也會得愛滋?」「轟趴怎麼看起來好可怕,以後我會不會也是裡面的一分子?」「得了愛滋病之後呢?他們的人生過得好嗎?會不會死得很慘?」許多問句盤旋在我心頭,久久不離去。沒有人來給我任何答案,新聞媒體也不會說這些男同志感染者的生活後來到底如何。愛滋病是可以預防的嗎?這個健康教育中的性教育該談的,在我那時候還是屬於「老師快速帶過(或是跳過),或只照著兩性的生理剖面圖講解」的年代,沒有人願意討論這個疾病。安全的性行為呢?我的印象只停留在我與我國中男同學們在教室裡,一群男生拿著保險套在吹氣球,彼此嘻笑打鬧。那些性知識、衛教以及什麼是愛滋病,我一概不知,只留下母親那番震撼的警惕。
【焦慮與找答案】
從國中階段我就有與男生在性方面的接觸與互動,互動的頻率還算頻繁。在同時有如此互動的情形,我慢慢開始培養我的男同志認同。當然這過程也參雜著焦慮,因為間斷會在新聞看見轟趴事件,同學間也總是以「死娘砲」、「死Gay砲」來做為貶抑某些男同學的男性特質。我開始會擔心男同志的未來好像就是同學們、新聞媒體所報導的那樣,如此沒有未來與黑暗,充斥著駭人聽聞的疾病以及連帶汙名。但這也不因此阻礙我繼續與男生的互動,或許是因為當時也沒有過度的恐懼,而我的生命與生活也平順地進行著,於是這樣的擔心也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我的求學生活中載浮載沉。豐富的高中生活也讓我的生命有了許多轉變,也在這三年裡,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的生命、情感(慾)以及性慾。高二時我確認了自己是男同志,也認識了第一任男朋友。當時的我生活裡並沒有太多的同志朋友,也不知道可以到哪裡找到與我相同的朋友。幸虧在與堂姊出櫃後,她告訴我台大PTT裏頭有個同志(gay)板,讓我在高三苦悶時,周末可以用接近半天的時間在瀏覽看板裡面的文章,也藉此我知道:「我不是孤單的一個同志。」
當時(即便到現在也還是如此)在gay板裏頭偶爾會看見有關愛滋的文章,可能是新聞報導、議題討論、篩檢等,好奇之下我也會看這類的文章,在自己利用google找資料以及看下方板友的來回討論,慢慢累積、一塊一塊拼湊起愛滋知識。在找資料的沿途,我看見了對愛滋的焦慮與不安;男同志社群內部對愛滋態度的相左;對愛滋(感染者)的歧視與汙名。高三將畢業時,我也試圖向家人出櫃,然社會觀感、同志朋友、社會歧視,我都能有一套說詞來讓爸媽放心,但媽媽最大的顧慮來自於愛滋,隱約可以從媽媽的擔心中聽得出來,媽媽始終認為(男)同志是愛滋的高危險群,而同志間的性行為也比較容易(讓同志)感染愛滋。
【萌芽:冬夜裡的杜聰與白先勇】
進入台大社會系後,關心起了許多不同的議題,接觸了以往在過去生命裡不曾接觸、看過、感受到的人群、社會。大一下選修了同志文學的課程,裏頭有一周的閱讀是《借來的時間》,是美國作家將他伴侶因為感染愛滋到死前,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的作品,當時是美國剛有愛滋病爆發的時候,在沒有藥物可以服用的情況下,莫內是眼睜睜看著他的伴侶因為免疫系統遭破壞、折磨而離開人世。那是部相當感人的文學作品。正好此時在台大(NTU)板看見了一則網宣,標題是白先勇談愛滋。白先勇的經典作品《孽子》,也是在同志圈中奉為經典,其人與其書早已是頗富盛名。細看了網宣才知道主講人是杜聰(智行基金會創辦人,中國愛滋社運家),起先參加這場演講的動機確實是衝著白先勇的名氣。不過在這場演講後…
印象中那晚氣溫很低,空氣中飄著微微細雨。在醫學院的演講廳中先是看了一連串發生在中國愛滋村(在中國有些鄉村裡,民眾因為窮困而將自己身上的血賣出去,但為了快速造血,於是血液收集中心便將民眾的血通通混在一起,再輸入回民眾身上,在這樣的情形下,有許多村子裡的人集體感染愛滋)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看完後讓現場的氣氛稍稍沉重了些,杜聰上台演講後,更能體會他在中國進行愛滋社運以及為愛滋村募款的難處。由於愛滋感染的人口在中國不斷攀升,杜聰形容就像烈火般,一發不可收拾,他也曾經灰心到想放棄。白先勇在這時鼓勵他,儘管情勢再不好,也不能因此放棄。一旦放棄了,那就真的無法阻止這火勢。杜聰也提到自己在進行愛滋運動的過程中,看見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如此真摯與可貴,也是讓他願意繼續投身運動的原因。
那場演講詳細的內容我早已忘卻大半,但在走往捷運站的途中,我記得氣溫又變得更低了,而我心中卻有一股暖流溫暖著我。這股溫暖的力量不停地對我說:「一定得為愛滋做些什麼,一定。」
【在紅絲帶的日子】
大一下時,剛好在系辦公室右側的布告欄看見了台灣紅絲帶基金會徵暑期實習生的文件。溫暖的力量告訴我的話始終沒有忘記,我趕緊將履歷、自傳準備好,由系辦將資料送件給學校後,等待基金會回覆結果。這前置作業的過程其實沒想像簡單,來自於爸媽阻擋的力量特別強。爸媽的眼神中投射懷疑、擔心,帶有幾絲不解。「為什麼你要實習?」「為什麼一定要是紅絲帶?」「上面寫著會接觸愛滋病患,萬一他們咬你,誰要負責?」(但實習內容上也寫尊重實習生的意願,而大多工作也都不是跟愛滋病患有關。)最終得感謝媽媽妥協,她這麼說:「讓你知道關於愛滋的正確概念也好,以後如果你真的是同性戀,你也才能保護自己。」愛滋病不是屬於某個族群的特有疾病,只有高風險行為,沒有高風險族群。
夏天還沒踏入時,我獨身駐足在灑了餘暉金粉的椰林大道,手裡緊握這剛通過紅絲帶申請成為實習生的公文,我心頭的忐忑慢慢在心頭溶解。冒險與挑戰正在前方。
在紅絲帶實習的生活裡,我對基本知識早已是琅琅上口。我們一群實習生也一起參訪了新店戒治所、土城看守所、台北監獄。我們一群實習生也一同幫忙辦了記者會、09年的同志公民運動。在紅絲帶裡,對於感染者裡頭的身分圖像有了全面且概略的了解,感染者可能是同志、藥癮者或是母親,也有可能是如你我正常打卡上下班、吃飯、工作的普通人。身在藥癮戒治與諮商輔導組裡,對於什麼是藥物、汙名、歧視,是我們這組更需要去了解。當然,諮商輔導也是督導相當重視的一環。也因為是在這組,因此新店戒治所是每周五都要與督導一同前往。尚未進到戒治所前,緊張與不自在是在所難免的。在督導的團體帶領下,其實我們一群實習生與戒治所的大哥相處得意外融洽,我也放下了心中一些定見與心防。戒治所的大哥們總會在我們到時,幫我們泡好咖啡。大多時候我們是沒空喝或喝不完,有幾次我們會先婉拒大哥們的好意。但一群如此熱情的大哥們,也在我腦中有了鮮明的圖像。
紅絲帶裏頭有一群人很賺人熱淚,他們是愛現幫。記得第一位愛現幫成員來幫我們講課是Jimmy,對於愛現幫還不熟的我,看著台上看似健康、笑容掛嘴邊的Jimmy,以為他也是要來說愛滋健康防護。Jimmy的故事讓台下的我們哭成一片,抽鼻聲不斷,聽著Jimmy的心路歷程,心中很想給Jimmy大大的擁抱,高興與難過也分別在進行情緒拔河。高興的是,Jimmy很勇敢地走到今天,成為愛現幫的一員。難過的是,他得面對來自大眾汙名的眼光,有時甚至是來自於他曾經深愛的人。第二次是惜惜姐,我們以為不一定每次愛現幫來上課都會哭成一片,不過這次上完課依然是抽鼻聲此起彼落,衛生紙不斷地抽著。至此,每當看見「愛現幫」,我都會將面紙準備好,甚至是一份真誠的擁抱。
在長達一個暑假的實習中,我也認識了不少的愛滋工作者與為愛滋努力不懈的人,如洪媽媽、韓老師、Jimmy、春美…等。相當有收穫的暑假,也讓我決心要在這領域繼續努力。
【總會繼續走下去…】
結束在紅絲帶的實習,我更決心要將愛滋成為我的社會關懷之一。開始會定期瀏覽露德(協會)與權促會(愛滋感染者權益促進會)的網站、參與一些愛滋紀錄片的放映會(記得那次的與談人是林宜慧跟陳克華)、認識了權促會的阿學。同一時間,我也在同志熱線培訓有一段日子,在考試的時候我抽到的題目也是對於愛滋有疑慮的人打電話來,我該如何應對。而在正式上線後的某一段時間,我也的確常常接到打來詢問愛滋相關議題的人(不論是自身有感染的焦慮或是對於篩檢的詢問、感染後的生活)。在接線的日子裡,我也清楚看到了一些同志朋友因為社會長期存在「愛滋=同志」如此的污名,有著莫名的焦慮;也看見感染者朋友在這社會是多麼辛苦以及需要勇氣才能現身。我在一些團體或個人作業,也會找機會能以感染者或愛滋為題,希望能夠幫助我將愛滋議題看得更清楚。在去年也寫了一篇文章來針對報章書寫愛滋新聞時依舊汙名不減的現象有所批評。
在今年也成為了愛滋與社會學術研討會的工作人員,與權促會的一群夥伴一起讓會議能夠順利進行,也在會議中見到/認識了許多朋友。繼續在熱線服務的日子裡,我也開始參與愛滋小組的例行會議…我知道,我總會繼續走下去,與愛滋為伍的運動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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